原创 2017-10-09 杨文凯 中文导报

《中文导报》编者按：

著名日中关系人士、日中协会理事长白西绅一郎先生，10月7日晚在大阪出差期间不幸去世，享年七十有七，令人痛心。

白西绅一郎是最懂中日关系并直言无讳的人，是最热衷中日交流并身体力行的人，是日本唯一一位把中日友好作为终生职业的人。白西绅一郎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是在日华人的贴心知己，也是《中文导报》的良师益友。

2006年和2012年，《中文导报》先后专文介绍白西绅一郎先生的人生经历和对中日关系的精辟见解。如今重读，依然可以看出这位坚持中日友好一生不动摇的著名友好人士的志趣和风骨。在此重刊专访，谨以表达我们对白西先生的哀思和敬意，或将鼓励后来者继续成为中日友好的护航人。

白西绅一郎：一位无可救药的“中国中毒症”患者

作者:杨文凯

2007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35周年纪念，但中日友好交流的历史并不以35年为限。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都有一批在邦交恢复之前就投身民间交流、迄今依然活跃在民间外交第 一线的友人──他们是中日友好的实践者，是中日关系的见证人，更是中日历史的缩影。日中协会理事长白西绅一郎先生，就是这样一位60年如一日从事日中友好事业的令人尊敬的长者。

1940年6月26日，白西先生出生在日本中国地区的广岛市，家里原有酿酒作坊“贺茂福 ”。1945年，广岛遭受原子弹袭击，家里的酿酒坊化为灰烬，年幼的白西绅一郎也成为千百 万原爆受害者之一。白西一生喜欢喝酒，酒量了得，这与他的“酒屋”出身有关。多年来， 被问到为什么对中国这么有情有缘，白西都会开玩似地说：我出生在中国地区，从小看中国新闻，使中国电力，用中国银行，“中国”概念深入内心，所以长大后与中国打交道搞交流 ，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异样感觉。

话虽如此，其实真正对中国感兴趣，实源于高校时代世界史恩师藤井千之助先生的感化。1960年，白西入读京都大学文学部东洋史学科，同时成为日中友好协会京都府本部会员。在为高校的“还历论文集”写的文章中，白西回忆道，大学一年级春天，结识一位来自京都的同年级华侨学生，后来成为40余年的好友。当年，那位同学讲到广岛原爆时说，“日本对别人做了什么，别人也会这样对待日本。”所谓“以牙还牙”的说法，让年轻的白西受到巨大震动。他回忆道，广岛在19世纪末开始成为日本侵略中国本土和台湾的陆军据点，广岛附近的吴市更是海军基地，中国人对受爆的广岛持以同情之余，一定还会抱有更强烈的 “因果报应”的信念。



如果说，藤井恩师的感化，把白西带到了中国的入口处，那么华侨同学的话语使白西找到了理解并进入中国之门。多年来，出自《论语》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之道 ，成为白西的座右铭，也成为他从事日中交流近半个世纪的行为准则。

大学一年级，白西绅一郎就组织了“中日研究会”，还积极投身反对“大学管理法”的学生运动。1965年大学毕业后，白西从事国际问题评论活动。1967年，白西进入日本国际贸易促进协会工作（国贸促时任总裁是原首相石桥湛山）；5月，作为当时在天津举办的日本科学机器展的事务局成员，年轻的白西首次访中，走访了北京、天津、延安等地。1970年 ，白西退出国贸促，师从冈崎嘉平太先生，协助筹备日中协会的成立工作。1975年，日中协会正式成立，白西出任干事；1981年日中协会改组为社团法人，白西先后就任事务局长、理事、常务理事，理事长等职，历经茅诚司、向坊隆、野田毅三任会长。作为日中友好七团体 之一，日中协会为促进日中交流，尤其是日中政治外交关系，做出了可贵贡献。白西绅一郎 ，无疑是日中协会最重要的“看板”之一。

在日中交流领域，白西先生一直被认为人缘好，人脉广，是从上到下无所不通的人物 ，他更被推崇为通晓日中关系的一流专家。对此，白西付之一笑说：“我只是在日中关系领域做得时间长而已。”落语家林家木久藏喜爱拉面，自称“拉面党”。1982年，“拉面党”们突发雄心，准备到中国开办拉面店，他们为此找到了退任首相田中角荣，希望他帮忙。田中告诉他们，可以直接去找白西绅一郎──白西的人缘和人脉可见一斑。



1994年12月，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胡锦涛同日本驻京记者交谈时透露，希望能与深刻了解日本政治的人士见面交流，显示出对日本的兴趣。得知这个消息后，白西带上田中角荣的秘书早坂茂三访问北京，与胡锦涛会面，并在人民大会堂新疆厅一起留影纪念。 2003年8月9日，为纪念《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签署25周年，白西随官房长官福田康夫访中。 在人民大会堂，白西向已任中国国家主席的胡锦涛出示了老照片，胡锦涛一眼认出了早坂和白西等人，记忆清晰，令人赞叹。

白西参加了1984年3000日本青年访中活动，是日中协会的代表；胡锦涛时任共青团中央书记，为中方接待总负责人，借此与日本各界建立了联系。2007年4月，胡锦涛亲自邀请 当年访中的日本代表及其子女200人组团重访中国，白西视之为胡锦涛不忘老朋友，中国政府不忘民间友好之举，非常赞赏。

自1967年首次访中以来，白西在40年里只去过一个国家，那就是中国。迄今，白西访中多达480次，这个纪录还在不断延伸中。白西回忆道，自高校毕业离开故乡后，平均一年只回广岛三次，迄今不过126回，但出访中国却是心无旁骛地一走40年，非常人所能及。仅2006年，白西就因各种交流之需，频繁访中14回，令人吃惊。因为访中如家常便饭，白西对日中航线非常熟悉。他说，1967年首次访中需绕道香港，但现在访中即使当天来回也成为可能。羽田─虹桥专线开通后，更为便利，日中交流的速度真是一日千里。

在日本的政治谱系中，日中协会出自田中·大平派，白西的办公室里装挂着许多历史性的纪念合影和名人题字，充满了令人缅怀的气息。比如，在邦交恢复前的1972年9月29日 ，日本外相大平正芳于《日中共同声明》签署前在北京迎宾馆写下了感叹历史盛衰的诗句：“长城延延六千里，汲尽苍生苦汗泉，始皇坚信城内泰，不知抵抗在民心，山容城壁默不语，荣枯盛衰凡如梦”；前官房长官二阶堂进在1997年12月写下了“日中友好尽终身”的誓言；已故日中协会会长向坊隆要求“反求之已”；中国驻日大使王毅则手书“以史为鉴， 面向未来；互利双赢，世代友好；和平发展，共振亚洲”，与日中协会和白西共勉。白西感叹说，从日中交流的历史来看，空海改变了日本的生活，雪舟改变了日本的艺术，田中角荣改变了日中政治关系，这三位是他最尊敬的日本人。

作为日中关系的前辈，白西亲身经历了各种历史时期，看尽各色人等。他认为，迄今为止的日中关系，都受国际局势影响而发生变化，1972年为对抗来自前苏联的威胁，2001年为对应全球性恐怖袭击，2006年为化解朝鲜核武危机，都成为日中迅速接近的契机；但21世 纪的目标是建立能影响世界的日中关系，比如日中合作推进区域一体化、共同向第三国投资、共同提供ODA等──日中携手，无所不能。

基于多年的经验，白西一直在日中关系中提倡“零、一、二、三、四”的概念：所谓 “零”，指影响两国合作、伤害国民感情的问题和冲突应降为“零”；所谓“一”，指日中关系只有唯一的目标，那就是不断扩大相互友好交流；所谓“二”，指日中关系应该妥善解决好两个问题，即历史问题和台湾问题；所谓“三”，指日中关系必须遵循三个共同的政治文件，即1972年的《日中共同声明》、1978年的《日中和平友好条约》、1998年的《日中共 同宣言》；所谓“四”，白西希望日中再签署第四份书面文件，其中需明确记入四大要点 ：

1、明记日本感谢中国放弃对日战争索赔；2、明记台湾问题是中国国内问题；3、明记日中合作的目标是建立亚洲经济共同体和亚洲共同体；4、明记日中关系从友好协力伙伴关系提升为战略性的互惠伙伴关系。白西坚信，虽然目前两国之间存在着了领土、海域、资源开发等问题，但只要牢记并实践“日中共同宣言”第19条所示，通过友好的协议方式来解决一 切纷争，回避一切妨害、阻害两国友好关系的做法，那么日中关系就会前途无限。

在日常生活中，白西虽然不说中文，但没人能否认他是一个真正的中国通。许多人问他，中国的魅力在哪里？他回答说，中国固然有美味如“佛跳墙”那样的中华料理，但中国真正的魅力还在于年轻人的聪敏才智和开放头脑，希望中国年轻人的智力财富不仅为中国服务，也能为世界所用。白西的生活兴趣不多，尤其喜好喝酒。另外，他自认为是“中国中毒”、“走路中毒”、“高尔夫中毒”，也就是认定中国，喜欢散步，爱好打高尔夫。就重要性而言，中国、妻子、高尔夫在他的生活排名中分列前三位。妻子问，为什么我只排在第二位？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与中国相交60年，与妻子相交30年，与高尔夫相交18年，如此而已。

中文导报647期 2006.1.25





白西绅一郎：中日关系仍需求大同存小异

作者：杨文凯

在国际局势风云变幻、中日经济地位发生逆转的2012年，中日揭开了纪念邦交正常化40周年的大幕。在2012年新年起始之际，如何在国际关系大格局中看待当前的中日关系，如何在复交40周年后展望中日关系的未来，这些问题颇具现实意义。对此，资深日中关系人士、日中协会理事长白西绅一郎先生向《中文导报》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并对中日两国以纪念40周年为契机，进一步加深关系、密切合作提出了厚望。

白西理事长首先从“维基解密”所“泄漏”的美国外交文件入手，分析了中日关系在美国战略格局中的位置。已经公开的“维基解密”文件中，有5697通电报涉及日本，披露了美方希望日本政界、官界、财界、学界等各界著名人士为加强“日美同盟”而协同美方舆论的事实。特别在野田新内阁上台之后，美方更加强了对日压力。

去年11月29日，《纽约时报》国际版刊稿披露美国将实施战略转型。事实上，新年刚过，美国总统奥巴马就宣布了新军事战略。众所周知，奥巴马政权受到财政压力的约束，决意改变一直以来由海陆空军和海军陆战队全面展开的立体型军事战略，将更多地采取成功猎杀拉登那样的秘密作战和无人飞机攻击战略，同时强化网络攻击和导弹防御能力，实现军事战略大转型。同时，美国将放弃长期坚持“同时打赢两场战争”的目标，把未来的目标锁定为打赢一场主要战争的同时,有能力应对和打掉第二个敌手的任何侵略意图。由此，亚太地区成为美国唯一战略重心，势必涉及中日等区域国家，影响到中日关系的未来。

白西先生指出，美国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未必有正当性的“反恐战争”，消耗了3.7兆美元的巨大军费，却没有得出明显成果，最后不得不宣告伊拉克战争草草收场。但是，奥巴马政权却把下一个目标放在亚洲太平洋地区，把亚太地区定位成外交和军事战略的重点。2010年7月，克林顿国务卿访问了越南河内；2011年，奥巴马总统在印尼巴厘岛亲自宣布美国支持在海洋安全问题上与中国发生纠纷的东盟各国，并在此后访问澳大利亚时宣布了驻军计划。事实上，日本出于对日益增强的中国军事力量的担心，正在协同美国采取共同步调。但是，日本政府对于一般国民，并没有明确告知日本自卫队在“日美同盟”体制笼罩下真实的存在状态，即自卫队事实上已经被编入美国陆海空军等组成的军事系统和战斗序列。



白西指出，虽然美国把中国设定为最大目标，不过在亚洲，我们恳切希望美国必须谨慎行动，因为这里有在经济上难以割舍、相互依存的日中关系，特别是2008年胡锦涛主席访日期间把两国关系提升至“战略互惠”层面。今年是日中恢复邦交40周年，有关这个战略互惠关系的重要性，在去年末野田首相访问中国时得到了再次确认，意义非常重大。如果日本政府对此视而不见，总是把对美协力作为优先一切的金科玉律，那么客观地看，不得不说日本外交内在的自相矛盾性非常巨大。当前，世界形势流转变化，一日千里。在这种情势下，如果日本继续拘泥于把“日美同盟”作为“外交轴心”，只能限制自我思考的自由，走向影响力低下一条道路。

白西表示，无论是外交交涉还是经济交易，从事后来看都是“求大同、存小异”的结果。如果双方拘泥于“小异”，那么就会走向关系淤结。对日本人来说，“求大同、舍小异”的说法，古已有之。这句话，远则出现在《徒然草》；近则出现在昭和26年10月24日出版的《朝日新闻》的“天声人语”专栏，由此看来日本人比较喜欢“舍弃”。但对中国人而言，对“小异”不是“舍”而是“存”。著名的例子是，当年田中角荣总理访华，与周恩来总理就两国关系正常化问题进行最后磋商。所谓“日美安保条约”、“钓鱼岛问题”、“对中国家赔偿”等，都是大问题，但是，周恩来总理认为在实现中日关系正常化的大目标面前，这些都是“小异”，虽然无法“舍弃”，但是可以“存而不论”，待以后摸索解决方法。由此，中日关系正常化交涉有了突破，这就是“政治判断的力量”。周总理之所以把“日美安保”看成“小异”，是因为正是“日美安保条约”约束日本无法离开美国，有效防止了日本独自发展而复活军国主义的可能性，就像是封住魔瓶的盖子。

40年后回顾当年两国领导人的高瞻远瞩，依然让人钦佩。没有“求大同、存小异”的政治气魄，就不会有复交40周年的中日关系的今天。白西理事长表示：野田佳彦总理在去年末成功访问了中国，但当前的中日关系依然面临诸多问题。举其要者：

两国需要打通高层交流管道、构筑政府间相互信赖、设置副总理级别安保对话体制、深化发展战略互惠关系；致力于后金正日时代朝鲜半岛问题的和平解决；改善日中国民感情；重视核能发电的安全、支援灾后复兴；推进日中韩FTA进程；通过共同开发和共享资源来解决东海油气纷争和钓鱼岛冲突；通过危机管理来回避东海渔船冲突事件；共同为改善地球环境和气候变动做出贡献；解决中国出口食品安全和日本食品的放射污染问题；进一步改善商业环境；增进对中国军力增强和海洋活动频繁化的理解；积极解决战后遗留诸问题的处理；以观光交流和青少年交流为中心，持续扩大人员交流；就台湾问题等进行意见交换，等等。

白西先生最后指出，在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的1992年，日本天皇、皇后陛下曾对中国实现了历史性访问，有力推进了中日关系的发展。今年在复交40周年之际，也希望皇太子夫妇能够访中，树立两国友好的新历史象征。据悉，中国政府已向日方发出非正式邀请，希望皇太子夫妇访华。中方此举旨在改善国内民众的对日感情，强化两国关系。如果成行，将成为皇太子的首次访华。据了解，中方计划邀请皇太子在《日中联合声明》签署纪念日9月29日前后，即今年秋季访华。届时，东京和北京将迎来一系列纪念活动的高潮。由于中方将召开更换领导班子的党代表大会，邀请皇太子访华意在展示下任政府将继续推进中日友好。

不过，皇太子访华能否成行，能否为40周年纪念活动汇聚大成，有赖于中日高层的互动和日本执政民主党核心的决策。无论如何，希望2012年的两国关系能够求同存异、继往开来、稳中有进，渐入佳境，为深化“战略性互惠关系”打通心门。

中文导报 第886期 2012.1.12